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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ICU的姑娘:谁在控制中国女性的腰围?

住进ICU的姑娘:谁在控制中国女性的腰围?

2016年,19岁的上海女孩张沁文刚刚进入大学。她注意到互联网上正掀起一种以瘦为美的风潮,热搜被“锁骨夹硬币”“A4腰”“天鹅颈”等词条充斥。

身高162公分,体重不到50公斤,面容姣好的她,被裹挟其中。

她认为不能变得瘦是一种软弱,开始和自己的身体“较劲”。

先是减少饮食,将一天的总摄入量控制在800kcal内(500kcal相当于9个苹果),仅两块饼干和一杯牛奶的进食,也无法让她心安理得。

后来,节食成了瘾。为了避免亲友发现异样,与家人一起吃饭时,张沁文将食物藏进袖口、荷包、餐盘。就连吃药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计算药丸外壳上的热量。

2年后,她的体重降到只有28.8公斤,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还收到病危通知单。恐怖的是,比起病情,躺在医院的她更害怕看到输液管,总感觉那会有脂肪打进体内……

那时,她第一次听到了一种名叫“进食障碍”的心理疾病。

住进ICU的姑娘:谁在控制中国女性的腰围?

进食障碍,包括神经性厌食症、神经性贪食症、 暴食症、回避性摄食障碍等症状。其中,厌食症是死亡率最高的精神疾病。

神经性厌食症死亡率高达5%-20%。因病去世的患者中,有五分之一死于自杀。

上世纪50年代,在欧盟,每7位女性就有1位患有进食障碍。近20年来,中国的患者数量亦持续上升。

然而,与这种疾病显著危险性不相符的是,进食障碍具有难被识别的隐蔽性。国外临床医学对厌食症的识别率为45%,对神经性贪食的识别率更是仅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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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沁文

在19岁时患上进食障碍的张沁文,体重经历了28.8公斤到70公斤的转变,接受正规治疗后,症状陆续减弱,体重保持在61公斤上下。

为了帮助更多的进食障碍患者,她在网络上化名“少女神婆婆”,建立进食障碍千人互助群,策划了首个身材焦虑展。

4月初,「最人物」通过电话,采访到了正在上海居家隔离的张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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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所著的《焦虑的人》指出,最能体现人性的焦虑症状,就是人们总企图用混乱来治愈混乱。

由于太想要达成目的,一些人陷入混乱境地后,不但不会停下观察,反而加快速度,一条路走到黑。即便目睹他人撞上南墙,也会心存侥幸,幻想自己终有奇迹发生。

进食障碍者“一天3根黄瓜”或“一餐5个汉堡”等紊乱行为,大多因为对身材认知障碍后的焦虑心理。

焦虑一词,其实曾经与张沁文挂不上钩。

她的父母都毕业于复旦大学,后从事金融工作,家庭氛围开明和睦。从小,张沁文性格活泼,生得玉雪可爱,有亲密的好友圈,爱做手工,很少有什么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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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沁文儿时照片

初中时期,她进入一所国际学校学习,同学大多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让张沁文第一次感受到了社交上的压力。

但身材焦虑的真正产生,是在步入大学校园的2016年,彼时,她开始有大把自主时间,并深刻地受到智能手机的影响。

英国哲学家边沁曾提出圆形监狱理论,意指监视者位于圆心、所有犯人房间成环形分布的状态,由于这种构造,不管监视者是否真的在注视犯人,因为感到被观看,犯人们会倍感压力、自主监视自己去做权力认可的事情。

当下的移动互联网时代,“白瘦幼审美”的文化规范就像这个监视者,不但标准严苛,还遍布年轻女孩目光所及之处。

微博、朋友圈、短视频网站、美图软件、综艺节目……无论是明星还是网红,都在将“瘦”视为“美与成功”的代名词,超重者被视为无自控力和可耻,肥胖则被评价为一种失败。

“身材都无法控制,还如何控制人生”等金句,逐渐走红。

尽管,这种美本就禁不起逻辑推敲 ——
2020年,我国18岁到44岁的成年女性平均身高和体重分别是158cm、59kg,如果按网络流行的“BM甜辣风”标准来看,158cm的女孩只有体重41公斤,才能算漂亮。这远低于标准身高体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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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M女孩体重表

这种单一的审美霸权,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张沁文的内心,也降低了她的自尊和身体自信程度,使得她对身材产生了认知障碍,一刻都不敢放松。

“那时对自己要求比较高,之前也不是很胖,但是我个性可能会比较要强。”张沁文回忆道。

她不愿成为“失败者”,花了两年时间减肥。瘦到30多公斤时,月经自动停止了,手和脚上也长出了老年斑,心急如焚的父母带她去妇科、骨科、内分泌科都做了检查。

后来,父亲设法联系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才明白女儿得的病是进食障碍。

2018年4月,28.8公斤的张沁文因为各脏器近乎衰竭,住进了ICU,无法适应医院环境的她,一度想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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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沁文28.8公斤时

等到身体好转了一些,担心女儿状况的父母便把她带回了家。但张沁文仍极度排斥摄入热量,和家人一起吃饭时就像惊弓之鸟。

节假日家里满桌大鱼大肉,细心的爸爸注意到女儿不敢吃除了蔬菜以外的食物,便故作轻松地告诉她可以喝汤,“汤里有笋”。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一刻敏感的张沁文险些当场哭了出来。

2019年2月份,她鼓起勇气,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独自出国留学。但因为孤独,已经减少节食的张沁文开始出现神经性厌食症的亚型病症——暴食。

她经常半夜起床啃食冰箱里的冷冻披萨,生存动力就是找寻下一个能果腹的食物,不管是番茄酱、带血牛排还是猫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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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沁文70公斤时

一年时间,张沁文的身体像气球人一样膨胀到了70公斤。她不得不从国外休学回家,再次进行厌食症的康复治疗。

疼爱她的外婆认不出胖了两倍的外孙女,在过年视频的时候惊道“怎么胖了这么多?”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父亲,却反驳道,“哪有?她不胖的。”

患上进食障碍是一件相当难受的事,好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与支持,让张沁文觉得自己其实非常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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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为了向关心自己的人报个平安,并分享近况,张沁文化名“少女神婆婆”,在微博、B站开设了账号,后来,源源不断地,有网友的留言涌进她的私信后台。

年仅十几岁的少女们在求助,“好痛苦、好想死”、“姐姐,我减肥减到没有力气,救救我”……

张沁文发现,原来有很多年轻女孩正在和她经历同样的困境。她意识到,走出困境的自己,需要学习系统的进食障碍的知识,以帮助更多人。

神经性厌食患者的年龄主要分布13岁到20岁间,发病高峰为13、14岁和17岁左右,在花一样的青春期,少女们因身材焦虑、进食行为紊乱,又在事后无限自责,陷入恶性循环。

她们每天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现有的身体形状产生仇恨,用绝对化的方式思考,认为一旦稍不控制饮食,就会变得极度肥胖,并将影响夸张为“重了一公斤后我就会看起来像只猪”;

还持续给自己投入自我暗示,似乎一旦增重,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自己变得多么胖、意志力有多差,生生地,羞耻到几乎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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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沁文在2019年身体逐渐康复的时候,萌发了举办一个进食障碍相关艺术展的念头,希望以科普的形式,帮助病友们走出阴影。

2021年5月14日,中国首个“身材焦虑”主题展在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举办,展期一个月,张沁文和伙伴们通过影像、绘画、行为艺术、艺术装置等形式,进行了对进食障碍的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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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看展的情侣

一位大学生曾患有厌食症,经常服用减肥药,被迫进食时像是在嚼无味的东西。她在展览上,用陶土、丙烯、PVC环保塑料设计了被咬过的红苹果形状,尽可能向观众模拟出了进食障碍者的口感。

一位18岁的高中生,用纸板箱、铁笼、红线等工具,呈现出了一个被多条攻击性评价字条铺满的方形空间。

空间最中央有只被红线束缚的提线木偶困于鸟笼,在摆满甜点的桌前,难以下咽,红线的一端亦捆绑着木偶破碎的大脑。展现出了进食障碍者无法调和身体与食物的关系,又受外界评价所困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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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线人偶艺术装置

前女子偶像团体成员,设计了自己的等身人偶,给她穿上了自己曾在舞台上穿过的打歌服,又贴上了亲身经历的恶评:“坦克”“伙食太好了吧”“胸要是再大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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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歌服

一位进食障碍科普博主分享了自己的手稿,鼓励女孩们勇于爬出黑洞,未来可期。

身材焦虑展上,张沁文和伙伴们尝试用不同的艺术形态,模拟因进食障碍导致的过度节食、过度暴食等症状,倡导女孩们放下身材焦虑、拥抱健康的生活。

就像《身材陷阱》一书所写,“你不需要先减肥才能生活好。事实上,这个过程应该完全相反”。

张沁文觉得,比起过度节食,健康、舒适的生活应该被放在第一位。

如果厌食症患者认为减肥到90斤以下后,就可以自由享受即将到来的夏天,实际上她关注更多的反而是体重秤上的数字,而不是快乐。

即,让体重拦在了她和幸福生活之间。

但如果能更尊重自己的身体,学会“与食物合作”,把爱自己和健康放在第一位,未来的发展才会长久和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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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关于进食障碍的报道常与催吐行为联系到一起。张沁文向「最人物」强调,进食障碍并不一定会导致人催吐,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但关注自己的大多数女孩都会进行催吐行为,她很担心。

2020年,她与母亲一起参与了中国首部饮食障碍纪录短片《春风吹过的凛冬》的拍摄,很多患有进食障碍的女孩由这个契机关注了她。张沁文的私信箱开始被塞得密密麻麻。

有人说,今天吃了100kcal食物,我想去死。(100kcal相当于1.8个苹果)

也有人说,现在只有二十几斤的体重,但想出国读书。不过,刚喝了一碗猪肝汤,觉得心脏好痛。

这些求助的女孩,大多有过催吐经历。市面上亦有不少无良商家建群,专门教年轻女孩怎么催吐,然后再卖催吐管、催吐粉。

催吐管不是医用器材,仅是PVC材质,非常粗,塞进狭窄的食道催吐,对人体健康有害。

张沁文非常担心催吐行为,她说,“催吐这件事情,违背了自然生理规律,不仅影响了心理状态,让女孩们情绪很不稳定,还会一定程度上摧毁身体,造成食道炎、胃酸反流、胰腺肿大等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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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体重保持在61公斤上下,但不再焦虑的张沁文

催吐是排斥进食的行为,后台私信的人中还有相当多拥有暴食欲望的人群,暴食症女孩们会像报菜名一样,向张沁文罗列出今天吃完的多种食物,再写下渴望求助的留言。

“跟厌食症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是,其实暴食症的人非常希望能赶快好。厌食症的孩子们还处于自己想好、又不敢好的状态,非常想隐藏自己……

尽管,对于暴食情况的人来说,她们很希望得到及时的帮助,可能也是因为暴食会导致发胖,与传统审美不符。”张沁文补充道。

现实痛苦而残酷,单一审美评价对人的侵蚀潜移默化,就连正在忍受生病痛苦的患者们,也无法逃脱。

张沁文总希望自己能为进食障碍的同伴们能做点什么,无论是微博评论还是留言相关,只要有人向她求助,她就会尽可能地回复,基本上醒着的3/4时间都花在了做科普上。

帮助他人的同时,她也了解到了更多。她帮助过的人,后来也能帮助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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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进食障碍展前共创,张沁文和伙伴们

2019年,张沁文认识了一位正读高三的女生。在帮助她的一年内,女孩的心理障碍慢慢恢复。

筹备“身材焦虑”展时,一位体重不到五十斤的女孩向张沁文求助,张沁文将身体已经恢复的好友介绍给了她。通过互相鼓励和学习相关知识,两个女孩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恢复。

“第二个康复的小女孩,后来考上了健康医学相关专业,还带着学校的心理老师和团委一起来看展”,回忆到这里,张沁文特别感动。

她觉得,进食障碍患者的家人与朋友,都不能把这种心理疾病当成是患者本身的问题,而是应该怀着同理心,跟患者作为共同的盟友,一起对抗这个疾病。

只有这样,才能给到她们力量和爱。

而爱是治疗一切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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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张沁文坚持做着进食障碍的科普自媒体,陆续在一些公共艺术行业和医院实习,希望能够尽可能多地学会一些新的媒介,在未来以跨界或交叉的艺术形式,将进食障碍科普到更多人群。

近期,一个热度很高的话题“与素颜和解”吸引了她的注意,相关视频有条高赞评论是,“只有漂亮才能被爱吗?”

张沁文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非常奇怪。和内心的和解、和身材的和解或许都有价值可循,但素颜这件事情为什么要和它和解呢?

难道我们已经如此焦虑了?就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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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沁文和朋友一起吃饭

张沁文突然联想到,自己曾经为之痛苦许久的身材焦虑,和素颜焦虑其实也有着相似的地方,即,焦虑者受到影响的原因,大多也是来源于社交媒体、单一审美标准、未完善的自尊感和完美主义倾向。

化妆本身能够让五官和皮肤扬长避短,是一件比较积极的事情,让人确信自己能够变美,从而感到兴奋和开心。

但若将化妆这件技能,用作适应他人评价体系的工具,使得“化妆给别人看”,可能就不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事了。

身材也一样。一个人自身的健康与心理满足状态最为重要,而不是强迫自己去装下最小号的衣服,适应瘦削的模特审美。

张沁文觉得,其实,抵御焦虑的一切方式都需要人们相信科学的同时,也学会爱自己、尊重自己的身体,拥有相对稳定的自我评价,而不是盲目适应单一的审美体系。

“我们永远都不够瘦,如果不瘦,就永远不会成功、令人满意,或成为有价值的人”,这句温莎公爵夫人的话曾被进食障碍者奉为醒世名言,让她们持续用负面评估自己,被迫遵循“白瘦幼即正义”的体形规则,并为此不断努力。

但旁人总只能看到人们的外在躯壳,却不知道人们憎恨构成身体的各个部分时,心中的溃烂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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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年,张沁文经历厌食、暴食、住院、办展,身体逐渐接近痊愈,曾经认为难以逾越的进食障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叨扰过她。

她越来越自信、健康,笑容一天比一天明亮。

采访末尾,张沁文笑着说了一句在患病时期难以启齿、痊愈之后轻松自如的话,语气温柔、恬淡。

她说,“我觉得,我胖一点,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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