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下行,小语种毕业生迈入失意年代

“小语种”一度是时髦的求学派对,也是全球化幻梦曾经蓬勃展演的礼物。

有别于英语的普及教育和普遍应用,小语种因其相对小众的国际化程度和学习门槛而更显神秘。语言是文化的密码,也是一切反应得以发生的基础,人们对掌握一门外语心怀憧憬。模糊而热切的交流渴求,遥远却可触的国际想象,在开放的年代里流景扬辉。

很长一段时间,在”同声传译””外企高管””多语言复合人才”等炫目的标签背后,体面、精英、就业吃香是小语种学习者的潜在光环,其高薪神话仍在长辈间广为流传。

然而,光环遮蔽了小语种人的真实处境,时代语境也越来越难以兑现期待。十余年前宣扬”舌头一卷,黄金万两”,现在的流行语却变成了”学小语种,变大冤种”。后者是豆瓣”大学后悔学小语种”小组的简介,也是目前小语种学习者间普遍弥漫的自嘲情绪。

该小组成员36402名,这一数字还在不断增加。在近百个豆瓣”大学后悔学xx”系列小组中,小语种专业名列前茅,冤种济济一堂。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日语、韩语……不同语种各有各的难处,但冤种碰到一起,梦碎的形状都是相似的。

很多人学了四年小语种,甚至又读研深造了三年,在面对旁人和后辈的好奇时,只有一句箴言:快逃。

一、 先天不足的专业教育

一个热知识:小语种并非冷门语种。

在全世界7000余种语言中,除去英语、汉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以及阿拉伯语等6种联合国通用工作语,其余统称”小语种”。而在我国的高校招生中,大家习惯性把除英语外的外语类专业统称为”小语种”。

我国开设小语种专业的高校很多,语言类别多达到100余种,但常年招生的只有几十个,往往都是全球范围内使用的通用语言。上海外国语大学的”瑞典语”专业每四年才招生一届,北京外国语大学开设的”亚美尼亚语”,历届学生加起来也寥寥可数。比惨时他们会说,这不是小,也不是冷,而是孤独。

但像西班牙语、法语、德语、俄语、日语这样的外语专业,虽然都属于小语种专业,但是该语言的覆盖区域广、使用人数多、社会用工需求大,报考的热度向来不低,竞争也非常激烈。势头最劲的那几年,国内老牌语言类高校的小语种专业录取分数线堪比清北,直接被归为紧俏的热门专业。

以法语为例,它完全是一门国际性的强势”大语种”。法国本土人口不足七千万,然而世界上共有超过40多个国家和地区使用法语,其中半数以上将法语列为官方使用语言,如比利时、瑞士、加拿大和许多非洲国家。2022年,法语国家及地区的最新报告统计,目前全球有3.21亿法语使用者。

放眼整个通用语系,法语是当之无愧的”顶流”:使用人口排名第五的世界语言,互联网上的第四大语言,也是唯一与英语并行、在世界五大洲通用的语言,除英语以外的学习人数最多的第二大外语。

除了在多个国际组织和机构作为官方语言之一,法语作为商业语言所触及的消费者广度,和作为学术语言的专业形象,都称得上国际巨星,自信放光芒。

于是,掌握法语和它所提供的机会之间令人遐想,广泛而深入的应用场景催生了源源不断的学习需求和人才流动,以及误解。可以说,法语就是人们对于”小语种”精英化想象的完美典型。

本世纪初以来,国内高校的法语教学经历了高速建设和改革期,风发泉涌。《中国高校法语专业发展报告》指出,2009~2010学年,全国共有个98个法语专业教学点。而五年之前,国家教育部批准的法语本科专业教学点刚刚达到41个,到了2018年,数据显示,内地共有153所大学开设了法语专业,其中属于本科教育为122所。

十年间,各种语言培训中心、法语机构、法语协会,从武汉、北京、上海几地发端,风靡全国。作为国家语言官方推广机构的法语联盟在中国的发展也极为迅猛,学生数量逐年递增。2017年时,内地共拥有16所法语联盟,学员总数全球第七,学法语总课时数位居第三。

然而,虽然高等院校的扩建、扩招,教学机构的扩充回应了人们好奇和学习的渴求,但从根源上来说,国内的外语专业教育模式却无法回应人才市场的现实需求。

网络上常年充斥着各种排行榜,”最值得学习的小语种排行””毕业后最吃香的7个小语种””小语种前景大比拼”……相关讨论基本都离不开其就业的大好”钱途”。但当小语种作为一门垂直学科被设置成大学专业时,它的教学性质与外界的想象恰恰相反:学术导向非常强,就业导向非常弱。

语言的输入和输出是漫长的习得过程,而学生需要在四年内就迅速掌握一门陌生的语言。在此期间,他们接触、沉浸与被灌输的,有且只有关于这门语言的系统知识和理论补充,甚至没有精力和机会去开口实践,更不用说去点亮就业技能树的其他分叉。

除通识课以外,普通高校本科法语专业的课程设置十分”纯粹”,包括但不限于基础法语、高级法语、法语视听说、法语口译、法国文学史、法语国家地区及概况、法语语言理论等等,听上去都非常”高端”,教学目标也非常具有”使命感”:”培养学生的法语听、说、读、写交际能力,深化学生的法语语言技能,拓宽他们的法国语言文化知识层面,为培养新世纪复合型法语人才奠定基础。”

但垂直也意味着单一,而这种”高端”和”使命感”的天然欺骗性,为小语种人日后求职的心理落差埋下了隐患,也将其知识技能的单薄和脆弱暴露无遗。

当法语系的学生们在课堂上追随语言和文化的发展印记,阅读法国新闻和报刊,接触法语文化和文学,语法老师强调着法语是精确、严谨与明晰的代名词,文学老师讲解着莫里哀、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等大师的不朽经典。当他们在发音入门的同时,也需要入门这门语言的历史:自16世纪七星诗社发表《保卫与发扬法兰西语言》一文起,法语是如何获得举世瞩目的国际地位,成为优雅精致的符号……

在这些知识的传输隧道里,他们所联想的使用这门语言的未来,绝对不是在亚马逊法语站的某个电商店铺机械地上下架商品,用法语完善产品页面信息,提供售后服务,以提高销售业绩。

了解法兰西文化四年,归来仍是月薪五千——亚马逊客服,是法语人毕业后最友好的出路。因为对普通小语种人而言,用工需求最为集中并且门槛不高的市场岗和运营岗,就是各种跨境电商平台的外贸业务员,互联网公司或游戏公司出海业务运营、客服等。

一位法语自媒体博主在视频中坦言,可能很多法专人好好学习,都是为了摆脱所谓的运营客服、电商翻译,但真正到了求职市场却会傻眼,如果你只有外语技能,”搞了半天还是只有这种工作”。

其他语种也是一样的处境。很多人觉得学外语就能去外企,但法、德、日等外资企业需要的多为技术人才,程序员、工程师、金融分析…….根据企业特性而展开的具体业务能力才是招聘考察的主要标准,而语言水平只是附加条件之一,多语种工作的文化组织和文化公司亦是。试想,一个学了四年日语,考到N1等级的日专生和一个精通计算机编程但只会说一点日语的求职者,在一家软件日企用工者眼里,显然是后者完胜。

社会对语言学习者的期待是,你应该能用这门语言熟练完成特定的工作,但大学四年只能引导他们认识和使用这门语言而已。若自身没有其他强项和工作经验,所谓的”语言技能”在就业市场显得非常空洞,小语种人只能频频碰壁。

有人会说”那做笔译或口译不就行了,只需要语言技能”。但现实中这些工作往往需要叠加其他领域的认知储备,而且增量需求少,语言素养要求高。但对于小语种毕业生来说,最尖锐的问题是,拥有语言技能本身也是伪命题。

那位广外口译硕士毕业的法语博主给出了一些”自救”建议:尽量在强势的语言能力外提高其他范畴的认知,形成多边竞争力。然而评论区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不是985/211大学的外语专业,其实水分极高,成长空间极为有限,大多数外专学生根本掌握不了特别精尖的语言水平和翻译技能,可能日常对话都成问题。

因为归根到底,”磨人”的学习难度也是小语种的出厂”BUG”之一。不同语种各有特色的变态语法、繁琐规则,需要大量的重复和记忆、刻苦的纠错和练习。语言学习实际上是一个极其枯燥的过程,非常考验系统的教学方法,以及学习者的毅力和专注力,以及必须直面的,天赋的高低。而在外语环境缺失的培养模式下,任何语种的专业教育,都和传统英语教育一样,难逃”哑巴X语”的先天残疾。

小语种学习的难度在外声名远扬,而痛苦在内代代相传,只有少数佼佼者能够脱颖而出。每当有一个小语种博主在短视频里吐槽,就有一百个受伤的小语种学渣默契地落泪点赞,学过的都废了。

很多人出于对”小语种”光环的仰望和浪漫化想象涌入这个专业,但却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要付出的是什么。许多法专生在入学一周后就会表示自己的幻想被打碎,法语根本不浪漫,”甚至很难听”。还有人填报志愿的时候选择小语种专业,只是为了逃避学高数。

于是,当上外、广外的学霸们在大四就取得了法语能力官方文凭DALF
C2(最高等级),二本或者双非一本的学生还挣扎在能否毕业的专四(TSF-4)及格线边缘,而介于之间的法语人,在四年缺乏语言环境的学习中狼吞虎咽了一堆浮皮潦草的语言学和文学知识,对语言本身的运用却十分生涩,甚至不敢开口,更别提靠这个吃饭。”一整个鸡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求学和求职的现实同样残酷,中下游云屯雾集的小语种人不过是随着浪潮卷入,又被压在浪潮底下。会一点,但不多。

二、从”天花板”到”天坑”

浪漫是假的,泪是真的。那些跳下来的人很快就意识到,在坑底灰头土脸的自己有多狼狈,而爬出去却越来越费力。

光鲜亮丽的职业蓝图和大多数人无关,什么外企精英、同声传译、文学翻译……”高大上”的光环只是因为他们足够厉害,站上了金字塔尖。啊,原来那是来自塔尖的光芒,而不是小语种的光芒。

但认清自己,停止做梦很简单,在更接地气的就业愿景里,摸索出口的小语种人不过想寻求一份合适的工作。毕竟就算不够梦幻和体面,也至少还流传着高薪的传说——比如”去非洲”。

在西语、法语、阿拉伯语等通用语种中,”去非洲”是一条颇为知名的康庄大道。即高端制造业外派的机会,例如华为、大疆、中兴、格力等大型通讯企业和家电企业,还有一些基建类国企,在海外业务广阔,常年吸收具备小语种能力的销售岗位、工程翻译岗位等。如果被大公司外派,仅薪资起点可能就是国内其他应届生的翻倍了,问就是毕业即可年薪三四十万,此外还有各种驻外补贴。

但众所周知,这些外派地通常为非洲和拉美,自然条件恶劣,社会局势动荡,不稳定因素高企,且多招男生——然而无法忽视的现实是,在”女孩子更适合学文科”的刻板印象下,语言专业的男女比例从来都是失衡的。而且驻外多年后再回国,容易和国内环境脱节,对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要求都很高。因此,这条路又被称为”青春饭”,属于先出去赚几年快钱的过渡。

所以,尽管”去非洲”一直是小语种”出圈”的致富之路,隐形的条件限制还是让它有一些遥不可及。当然,随着我国出海战略的展开,也涌现了一些新的机会,比如对越南语、老挝语、柬埔寨语等东南亚小语种人才的上升需求。”去东南亚”一度成为语言市场的新潮流,不过相关人才培养主要集中在广西地区,仍然非常小众。

但无论外派去哪儿,随着国内一二线城市房价、物价膨胀,外派补贴的性价比已经大幅降低,时代变了,十年前的小语种人”吃苦三载一套首付”这条路走不通了,这个选项变得不再诱人。

随着非洲的劳务市场降温,更加窘迫的现实铺陈在眼前——受国际政治环境和疫情的影响,许多企业在境内的海外业务也严重受阻,波及甚广。

要知道,原先即使是上文所述的客服、运营等岗位,小语种仍然是有光环的:如果能拿到腾讯、字节、米哈游等互联网大厂的offer
,哪怕只是技术含量不高、成长空间有限的海外运营岗,薪资或许也可以达到10k以上,比起普通运营依然待遇感人。

然而经济下行,行业萎缩。互联网大厂裁员动作不断,项目中止、业务线精简……而各大跨境电商平台也增长疲软,寒冬之下相关岗位需求都在减少,市面上的招聘频率已大不如前,其发展的稳定性和持续性也让求职者大大存疑。

僧多粥少,这是所有专业现在都面临的问题,但对于小语种人而言,从被仰视到被忽视,却能更加鲜明地感受到,时代浪潮推动和挤压的力。

在世纪初的头二十年,全球化的文明图景仍然生动,中国刚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各种国际化业务如火如荼,改革开放带来的多元价值还在持续连接新的可能。而小语种专业开设和发展和初期,正处于经济建设和中外交流的急速上升期,不论法语、德语、西语还是日韩语,小语种人在当时是急缺的”高级人才”,央企、民企都愿意开出高额待遇,国家部委、教师编制的队伍也求贤若渴,条条大路在为小语种”开绿灯”。在开放和需求之巅,小语种人有过黄金年代。

然而经历了多年来的学科建设以及大规模的高校扩招,”小语种热”的大众浪潮之下,这一群体几何式膨胀,海归也越来越多,变得不再值钱,与此同时,经济和政治环境却开始承压,供求关系急剧失衡,还有更多时代色彩的泡泡在破裂,前方的雾越来越大。

小语种人会失落地发现,不仅出路难寻,一些退路也消失了。比如教培。

过去,”教培”行业是一个容留”文科生”的缓冲地带。许多教育类专业,外语类专业的学生,毕业后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往往会选择成为教培老师。这并不是一个顶端的理想职业,但也不像底端绝大多数月薪三四千的岗位那么窘迫。有人认为,教培行业实际上为就业市场提供了一个阶梯式的连接作用,一个可供选择的中间段,这就是为什么教培在很多一本二本学生那里很火。

对于小语种专业的学生们来说,语言培训机构曾经是一条好走的路,教培机构的门槛不像体制内那么严苛,而且小语种受众多是从零学起,对于名师的需求可能不会像英语赛道那么强烈。哪怕自身能力不够先从一名普通的助教做起,也无疑是一张不错的底牌。这既发挥了他们的专业优势——语言类专长,其次可以当作一个跳板,积累实践经验。

2021年,双减政策出台后,部分小语种作为新高考可自行选择的外语学科,也被划为学科类培训受到一定影响。但实际上,对小语种教培更危险的信号在”双减”政策落地前就已释放——疫后出国逆行的阻力。毕竟选择小语种高考另辟蹊径的是极少数,更多需要补习的小语种学习者还是为了出国留学。2020年,疫情的黑天鹅导致了出入境的严格管控,也衔来了出国留学的凛冽寒冬。

留学行业与教培行业其实存在大量的共性与重叠,小语种教培本身是一个极窄的垂直赛道,而大型的留学机构不仅提供中介服务,还包括语培、考培等多元业务,对于小语种人来说也是更广义的”收容所”。但在大量出国项目中止或停滞的情况下,许多机构收入骤降,甚至濒临破产,2020年上半年数据显示,超过50%的留学机构有不同程度降薪,
33.3%的留学机构在疫情期间进行裁员。

虽然国内的留学业务从去年起就已经进入全面复苏期,但仍持续处于后疫情时代的阴霾之中。小语种培训也随之在泥淖中挣扎,难以发力。某西北地区省会小语种机构负责人表示,”疫情后小语种培训基本不赚钱,现在我手下的老师们去做兼职翻译我都帮她们联系,因为学生越来越少。”

当一些容错的方向被”减去”,可供选择的小路被不确定性笼罩,人们对稳定的渴求不断攀升,对保障的象征——体制和编制陷入狂热。一如网络段子所言:宇宙的尽头是考公。年轻人要么被迫调整预期,要么更早、更虔诚地全力冲刺,投入到事业单位与公务员的考试竞争中。

考公、考编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做题改变命运的逻辑,然而”铁饭碗”的名额却向来是数十人、甚至数万人竞争同一岗位的残酷比赛。但比竞争更残忍的是,和十余年前小语种人可以轻松走仕途截然不同,如今的大冤种们在绝大部分赛区连入场券都没有。

无论是国考还是省考,在每年的招考目录中,小语种专业基本没有对口岗位,专业搜索结果通常是零。一线城市或边境城市的海关、外事办、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等有少量匹配的岗位,但招收比例低,而且普遍和其他文科大类混合招考。

如果有人想问外交部的话可以把手放下了。外交部常年霸榜国考最难进部门,从来不止是学霸层面的battle,成长背景、赛事履历、头衔荣誉等属于”天之骄子”的遴选,指涉的不只是梦想,还有出身。如果是想进入小语种相关教师事业编的话,硕士现在也不太够用了,普通博士才是”敲门砖”。

所以,小语种人想进入体制的话,也只能去卷”三不限” [不限专业、不限学历(大专以上)、不限户籍]
岗位。所有被遗忘的潮水集体涌向的地方,竞争程度恐怖如斯,而干巴巴的”语言技能”在这场疯狂的举国赛事中没有任何优势。

毕业前的心酸,就业时的狭窄,”学而不成”的失败足以消磨对任何一门语言的热爱。小语种人的真实呐喊试图不断修正外界的认知偏差,其互联网标签逐渐从”吃香”专业走向”天坑”专业。在小红书上搜索关键字,遍布着”小语种劝退指南””小语种不值得”等血泪之言。

个体置身时代迷雾中无力穿行,他们的感受纷纷从自语式的”被骗了”,到呼告式的”快逃”。

三、失去,以及关于失去的失去

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在讨论时代与环境变化的时候,小语种人的被动不止来自于当前的就业困境。”失去”是全方位的。

毕竟从一门专业出发,尤其从一门学术导向的专业出发,小语种人还可以选择考研深造,出国留学。

对于部分有条件的语言学习者来说,出国也是最优选项。不论是继续学习这门语言本身还是用这门语言去对象国学习其他的知识,小语种人曾经的理想之一也就是”走出去”。

贯穿于我国留学生输送大国的背景,过去十年,除了美国、英国等主流目的国,法、德、日、韩等许多小语种国家也愈发受到青睐。从千禧年开始,法国接收中国留学生人数逐年递增,趋势惊人。2018年,中国成为法国最大的留学生来源国。很长一段时间,法国每年在中国发放的长期留学签证数量一直保持在1.1万多个,短期签证数量持续上升。

然而2020年,由于全球范围内的疫情影响,跨境流动的留学群体受到波及,呈现全面收缩。该年度法国申请和发放的中国留学生签证数量严重下滑,跌幅高达58%,拦腰斩断。

出国逆行的损失一目了然,它影响的不仅是小语种人就业机会的减少,还直接地搁浅了许多求学者的船。

2021年后,随着留学的放开和回暖,法国及其他法语区申请签证人数回升,然而受到国内疫情防控和出入境政策的严格限制,出国留学仍然难上加难。

事实上,仅仅是留学的语言类考试这一关,就已经变成了运气测验。这两年,大多数语言备考者们都有过不止一次考场预约成功又因防疫政策而取消的经历,三过考场而不入。”错过申请””被搞心态””哭着躺平”……有博主发帖因为担心雅思考试又临时取消而无法安心备考,许多网友附议,表示自己根本学不进去,在摆烂和羞愧之间反复横跳。

面向非法语母语人士的语言认证DELF/DALF考试,在全国各地设置的考点也多次被取消,反复无常,网友们互相祝福,”且考且珍惜。”

但留学的经济门槛摆在那里,考虑能否出国也已经是较为”优越”的忧虑,更多想要深造的普通小语种人或许只能选择国内考研。然而,如今的考研和考公考编一样,内卷程度愈发严重。仅过去一年,考研人数就增加了80万,增幅21%,分数线普涨离谱。但对于小语种人而言,考研的方向却并不清晰。

因为小语种专业本质上还是隶属于外国语言文学学科,法语人考研本专业即法语语言文学(德语语言文学、俄语语言文学等同理),很明显,它们是彻底的人文社科专业——在本科阶段的课程设置也早已暴露出文史哲的”无用”灵魂。有文学或者翻译梦想的天赋型选手可以选择继续用爱发电,但大多数人就算继续深造,也还是死路一条。

跨专业考研是一条相对完美的”自救”途径,也是刻板印象中小语种人”应该活成的样子”,比如”法语+金融”,”日语+软件”。不过在经济学、计算机、部分管理学等热门专业大类中,都需要考高数,四年数学教育的空白以及其他专业认知的缺席意味着跨考等于从零开始,而个人努力的回报却在”高考化”的考研内卷中日渐稀释。

可是归根结底,无论是留学还是考研,对于很多人来说也只是逃避找工作的短暂延宕。它并不能解决问题,而是推迟,矛盾总是要爆发,或许在推迟中有人能找到新的职业方向甚至生活方向;或许,它只是埋伏了更大的失望。

而在没有自救成功的普遍案例中,当代小语种人的梦碎了两次,一次是云端”人上人”的梦,一次是地面上普通”打工仔”的梦。

回到现实,其实还有一层隐形的滤镜碎了:”语言人才”的光环不仅在就业市场逐渐黯淡,外部世界的认同感也在慢慢减退——圈外人不那么”高看”了。

近年来,人们对掌握一门外语所隐含的沟通机会、想象空间和文化联结逐渐祛魅,稀释了高浓度的艳羡和惊叹。说到底,对”外语”所代表的主体”外国”,人们已经不再那么好奇和崇拜。

互为表里,高校的外语教学目标也在这些年逐渐发生变化,”培养具有国际视野的语言复合人才”不再是新时代的教学强音,认同民族文化才是。”如何在外语教育中培养文化自信”等相关的研究课题迅速涌现,思政教育成为教学环节的重中之重。

而认同感背后最大的问题,或许还是文科衰落的普遍危机。认识世界,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寻求人与人的联结不再是一个”内卷社会”主要的价值命题。当代人崇拜的是直接、快速创造经济效益的能力,而人文社科所层层转换的能量显得过于缓慢,也在各种层面变得微弱了。

根据BOSS直聘《2020年高校应届生专业就业竞争力报告》,入围就业竞争力30强的专业中,理科与工科类专业占据20席,而在2021年的最新报告中,十强席位仍然没有文科专业,更遑论语言类专业。数据指出,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大数据、物联网、电子通信、生物科技等主要新工科专业就业竞争力优势突出,已连续三年保持高位,人才缺口巨大。

而文科危机却早已是全球高等教育无法掩饰的隐痛,也是当代实用主义的确凿注脚。今年八月,安徽省人民政府公布一则关于深化高校学科结构改革的通知:连续3年就业去向落实率低于60%的专业暂停招生,舆论一时哗然。根据该省大中专毕业生就业指导平台发布的报告同时显示,多个文科专业就业率都未达60%。常年”亮红灯”的专业包括法学、汉语言文学和部分小语种专业。

随着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发展,文科的尴尬处境有目共睹,人们永远应该保持质疑,不赚钱的学科就一定无用吗?

在习惯性反驳”文科也许无用但有价值,因此不能轻易抛弃”时,我们当然也应该警惕默认这种”文科对创新无用”的”常识”,因为文科知性活动所观察和探索的尺度、领域是科学力所不及的,而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往往是发现新的价值和意义,也是推动变革的起点。

但人文社科的独特价值和创造实现的命题并不适用于大多数人。在教育服务于经济发展、大学的态度愈发向职业化靠拢的当下,仅仅从能否赚钱的维度出发,我们宁愿承认这个失意时代里小语种的”无用”——它存在的初衷只是为了交流。

“无用”不是对其能力和回报的彻底否定,而是是对功利主义的宣战,对”年薪四十万””进外交部””翻译家”等大忽悠说拜拜,也是对语言究竟为什么”有用”的尊重和可以不那么”有用”的还原。

人们会发现,当小语种不再作为一个”就业吃香”的强目的性专业被审视时,和所有的人文社科一样,它似乎可以从焦虑本身转化成一种对抗焦虑的手段。

尽管学习的过程依然痛苦,但出于个人的兴趣和追求,语言本身的价值功能和文化魅力稍稍夺回了上风,因为接触一门语言是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环境不好的时候,许多人反而更想学一门语言。

很奇妙,学语言的人在寻求转轨自救的方法,而在集体emo的互联网情绪下,”学语言”也开始成为另一些人想象中的”自救”途径。

所谓想象中的出路,并非什么”光明的未来”,其实只是站在原地对抗无意义。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学语言为抽象的安慰提供了前进的实感:”无论在什么环境下,多会一门语言,总是多保有一份希望。

人们更迫切地想抓住出去的机会,即使出不去,也至少赢得了一点主动权——获取茧房外信息的钥匙,保持对世界好奇的窗口。

所以,社交网络上一边充斥着小语种吐槽贴和劝退贴,同时也遍布着各种小语种教辅资料和教学课程,评论区清一色嗷嗷待哺的”求分享”,个体学习的热情未见衰退。不断有人开始自学法语,有人备战法语考试,还有毕业多年的人想要”重新捡起法语”。法语朗读博主、法语搞笑博主、法语时尚博主,专业与趣味并存的法语博主眼花缭乱,人气颇高;许多小规模的线上法语培训机构也竞相冒头,攻略学员。在”毕业=失业”的大学校园之外,学法语又变成了一件时髦的事。

有法专生还会建议身边有兴趣的人学法语,但”不要当作专业”,而是以好奇心为驱动,诗歌、电影、动画、小说……有意思的东西太多了,像上手工具那样去试试看,可以找到不同的应用目的。法语很难,所以也是很强大的锻炼,”会很考验你的决心”。

但兴趣永远是奢侈的,对小语种专业的人来说,他们的学习终点始终还是一份工作。而在一个效率至上的社会,号召人们用体验的本质力量去冲破实用之网是傲慢的,小语种劝退bot的主页简介上写着”劝退一个胜造七级浮屠”,并劝说”准大冤种们”不要考研继续增加沉没成本。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有成本,都是成本,所以人们无法从容,无力逃跑。或许只有将投入的过程不再视作成本的时候人们才有可能获得自由,然而纯粹地享受”无用之用”从来都是一种特权。

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资本,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生存,抱着摇摇晃晃、不长不短的木板,登上航行的船,或是以优越一点的自带加速度靠近其他的岸。于是,所有的漂浮物都在时代的海域里打转。偶尔有人从失落的旋涡中发现安慰:学,能成精神内耗,也可治精神内耗。

但在失去的许诺里,我们终将多语且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