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4日23:35分，微博用户 @我是狗头萝莉
发布“告别”视频，“我无法想象离开了网络世界，以这残花败柳之躯，和声名狼藉的我，要如何在现实生活中苟延残喘。”随后失联。朋友赶到她的下榻酒店寻找，发现人已失踪。
当晚，词条“狗头萝莉”迅速登上微博热搜榜第一。深夜，网友们接连拨打报警电话，@网警、大V，以期确认她平安。2月5日，红星新闻记者以网友身份致电江苏徐州新生派出所，确认狗头萝莉已被找到。
狗头萝莉被找到丨图源：微博@红星新闻
2月6日10:21分，在粉丝的帮助下，她在微博发布了回应视频，表达对大家的歉意，并提及“不用过度猜测这是不是个剧本，死亡对于我这种一无所有且毫无退路的人，是一种解脱”，“我不会开直播，也不用给我打钱”。
左：2月4日，狗头萝莉的告别视频；右：2月6日，回应视频及文案丨图源：微博@我是狗头萝莉
这或许是第一次，狗头萝莉收到如此多的善意和关切，“收到大家很多花、信，我很茫然，（因为）我不是一个好人，这不是我应得的。”她在回应视频中说。
根据狗头萝莉的自述，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她被父亲猥亵，高中毕业时不堪家庭环境，选择离家出走。为了赚取大学学费，她进入电子厂上班，却被组长强奸。大一、大二时，她被网恋对象“包养”，“包养费用”是每年的学费和每月300元的生活费。
大三后，她开始做直播，却被虎牙小公会拒发部分工资，并不再提供账号密码，无奈转向抖音发展。
狗头萝莉经历自述
丨图源：微博@我是狗头萝莉
后来，她遭遇前男友的恶意报复。对方在网络上公开偷拍的视频和照片，随后被不法分子在外网传播、贩卖，使她被误认为是“色情从业者”，招来骂声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虎牙因她转战抖音而起诉，那场输掉的仲裁让她背上了600万的债务。
狗头萝莉与虎牙的仲裁书丨图源：微博@我是狗头萝莉
（注：仲裁一般通过专门的仲裁机构，诉讼通过法院进行，一般而言，前者除非双方主动公开，无法在裁判文书网查询）
在2月6日发布的视频中，她将目前的问题，全部归于自己的选择错误，“目前的问题，应该都是我自己选择错误而造成的。”在“告别”视频文案中，她也写下过类似的归因，“自离家，所有的故事都是自己选择。”
“自我选择”，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注解，却又成为大众解剖其悲剧的利刃。人们从不同角度开始分析“她也可以/她本可以”，试图个性化这一叙事。
但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她的人生，真的全然是她个人选择的结果吗？这种“个人选择、责任自负”的论调，正在遮蔽什么样的问题？
01
“所有的故事，都是自己选择”
狗头萝莉展现在大众眼前的，是从她被性侵后，选择被包养、直播、擦边的人生轨迹。在这样的人生面前，常见的论述就是“她本可以去打工，也应该去打工”，“她只是想赚快钱，不想吃苦”。
针对狗头萝莉的典型评论丨图源：微博评论区
“赚钱的捷径”，是人们批判色情或软色情从业者的常用理由。似乎人人都知，进入色情产业赚钱更快、更多：但这条“捷径”，为何更多让女性滑落，而非男性？是男性比女性更有道德，而女性更好吃懒作吗？
在《始于极限》一书中，上野千鹤子曾提到，除开极少数的例外，性市场就是“属于男人、由男人主导、为男人服务”的市场。性资本市场，体现的就是“经济资本压倒性的性别不对称”。
而女性的身体，就成了这一市场中被贩卖的商品。在这样性化女性的社会，所有人都知道，性可以作为她青春年少时最宝贵、最重要的资源，所有人都明白，陷入贫困的女性还有这一条看似轻松的道路在等待。
这些指责从业女性“自愿选择成为性客体”的言论，是围绕性产业的陈词滥调。这些言论，强调女性具有主观能动性，“路都是她们自己选的”“她们责任自负”——只要把责任都归因于女性的个人选择，就可以为处于消费主体的男性免责。
路当然是自己选的，她也做了许多错误的选择。但在公共事件中，越过分强调受害者的能动性，结构就越能被免责，加害者也越能够就此隐身。
狗头萝莉对自己“个人选择”的解释
丨图源：微博评论区
她为什么选择“擦边”这条路？狗头萝莉自己也曾给出过解释，在1月19日一条微博的评论区中，她写道：“因为俺想炫耀我的身材，并发现很多人喜欢俺的身材，俺觉得满足了虚荣心，并从中获得本人的存在价值。”她还说，“俺并不想让大众理解我同情我，俺知道这是错的，我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这样的自我叙述，让人心情复杂，更提出一个问题，女性通过外表，获得自我价值，是否合理？
当然合理，人人都可以因为别人夸自己好看而开心。但大多数人，不会以此作为唯一的价值获取渠道。
狗头萝莉的特殊之处也在于此：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人们接近她、渴求她、爱慕她，都是因为她的身体。2022年1月19日，她在微博中这样写道：“我觉得我这个人的价值，就是利用残花败柳之身，努力为喜欢自己的人创造快乐，直到红颜老去落幕。”
这些外界反馈，让她形成了一种，个人价值仅仅依托于美貌的确证。她在2022年12月14日的微博中也写道，“到了我这个地步，没有回头路，如果停下秀身材，那就渐渐无人问津。”
12月14日，狗头萝莉发微博回应“为什么总喜欢秀身材？”丨图源：微博@我是狗头萝莉
她的内在世界，在获取其它正面反馈的路上，屡屡受挫：童年，通过家庭建立最初的安全感时，遭遇父亲猥亵；初入社会时，通过劳动（电子厂打工）获取价值时，遭遇组长强奸；成人后，通过恋爱获取健康的人际联结与爱时，遭遇前男友的陷害。
在这些价值寻求不断受挫的同时，得到强化的，还是她的美貌和身材带来的性价值。并且这些强化，还是通过利用、侵害、剥削带来的。
她的世界从开局，就因为扭曲的社会反馈，滑向了以性为最高资本的评价体系。这样的反馈中，她如何才能知道，自己还有别的获取价值的渠道？
与其问她为何不选别的路，不如问她，为何形成了“只能这样”的信念？
狗头萝莉自述，“毕业就做了直播”
丨图源：微博@我是狗头萝莉
02
避无可避的性暴力
“这也要打拳？”狗头萝莉事件至今的三天，这样的争论在互联网上屡见不鲜。
但实际上，狗头萝莉的遭遇，绝对绕不开性别议题。因为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女性独有”的故事。在狗头萝莉的自述中，三次转折，都是女性仅有的体验，其中，针对女性的性暴力充斥着各个角落。
第一次转折，是她遭遇父亲猥亵、组长强奸。如果狗头萝莉是一个男性，那这种可能性就极低，而这正是她离家出走，过早失去家庭支持的原因；如果她是男性，即便离家出走，最大的阻碍就是贫困，她可以继续在电子厂打工，或者做其它工作赚取学费。
这些她原本信任的男性，都只将她视为性客体，一次次碾碎她对新生活的向往。“从没有人教我什么是爱，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只会用身体去迎合。”2022年1月19日，她在微博中这样写道。
第二次转折，是她将擦边女主播作为谋生途径。直播行业，本就是高度仰仗女性外貌与身体资本而存在的，针对底层女性，更带有软性性剥削的意味。通过直播、尤其是擦边直播赚快钱，是几乎只存在女性群体中的“错误选择”。
2019年，在虎牙工作的六个月中，狗头萝莉自述，“体重低至60斤，每天在镜头前又唱又跳，六个多小时。（公会）拖欠工资虎牙不管，回收账号虎牙不管。”在不堪剥削到抖音直播，又被虎牙提交仲裁后，她得到了这样的和解方案：“赔40万违约金，再回虎牙星秀直播三年，不能播游戏（只能在屏幕前不停唱跳）。”
狗头萝莉的女性身体形象，是男权社会特有的，大众传播中的“女性符号”。在平台资本中，不谙法律与规则的她一旦进入，就开始了不受控制的沦陷，成为了一件赚钱的“美丽商品”，每一步，都难以由她选择。
第三次转折，是前男友不满狗头萝莉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展示身材的动态，公开他在同居时偷拍的性爱视频与裸露照片。这也是男性将她作为性资本、所有物的体现。当他感受到“所有物被他人觊觎”时，便对她施以惩罚。最终，狗头萝莉被大众误认为是“自己在外网售卖自己的色情图片”，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类似的事件，也曾发生在男性身上。男网红@乐仔Levi
曾在2022年下半年遭遇性相关视频泄露，但评论区高赞均是“忘不掉（身材）”，鲜有人对其进行羞辱与批评。之后，他的网红事业并未受较大影响。
而在狗头萝莉的评论区，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甚至在她的告别视频下，也充斥着“求片源”“看过你”的揶揄之声。
狗头萝莉微博下的网友评论
丨图源：微博@我是狗头萝莉
这些男性，如隔着屏幕闻到她血腥味的苍蝇，一面将其视作欲望对象，蜂拥而上，发出污言秽语；另一面又在背后自诩正人君子，对她发出“你不检点”“荡妇婊子”的批判声，企图将她逐出公共视野。
我们看见，性之于狗头萝莉，成为一种危险大于收益的资本，她可以因此获利，却更可能因此被损害、侮辱、唾骂。但为什么，只有女性的价值，与性高度绑定？为什么被性侵、身体被露出，会被视为女性的过错？
在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记》中，一位男性拍摄了女同学洗澡的视频，以此威胁她。因为如果视频被传播，她的贞洁就受损了｜图源：《误杀·瞒天记》豆瓣剧照
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性的双重标准，就是指面向男人的性道德，与面向女人的性道德不一样。这样的双重标准，将女人分为两个集团，即“圣女”与“荡妇”。在狗头萝莉的评论区，很多头顶“铁粉”的男人们，发情的同时，不忘劝告狗头萝莉找个男人“保护”她，告别“荡妇”，成为“圣女”。
但无论是被当作荡妇来侮辱，还是被视作圣女来崇拜，都是男性对女性的客体化，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这种独属女性的性道德，让女性在父权社会中被贬值。
因此，如果狗头萝莉是男性，这就是从起点，到每一步，都不会发生的故事。她所走的每一步，甚至所做出的每一个“错误选择”，都是女性作为性客体，独有的体验。
我们期望她自主选择，步步为营，这是对她作为一个人，一个主体的美好期望，更是一种奢侈的妄想——作为一个标准、完美的性客体，与其说她是一个人，不如强调她是一个女人；与其说她是一个女人，不如说她只被看作一具被性化的女性身体。
她被利用、被侵占、被视为己有，被抢夺、被观看、被定价、被掉价。因为她好看，所以定价高，因为她视频流出，所以被掉价。同样的暴露，可以成为她升值的原因，也可以让她因此贬值——决定权，全在于那些观看、消费、定义她的眼睛。
她真的有那么多选择吗？
03
在圣女与荡妇之外
围绕狗头萝莉，持续不断的争议，是一场针对女性身体，漫长的网络猎巫。
人们一面观赏、垂涎她的身体，一面又极尽语言之肮脏，辱骂她的“不干净”“失贞”。这些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厌女的社会，群众心理的最显性样本。
在狗头萝莉的人生轨迹中，我们看见，美丽之于女性，并非传统认知中“上升”的捷径，而是“坠落”的怪圈。“美”的定义权，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男性：怎样算作美丽？怎样算作圣洁？这些所得，又会怎样随着容貌衰老、荡妇羞辱而被一瞬间剥夺？
而当脱离男权社会的规范，摆脱女性裸露大块肌肤“不检点”“有伤风化”的荡妇叙事，人们指摘社交媒体上“擦边女”的底层逻辑又是什么？
通过直接、粗暴地唤起男性性欲望以取得关注和流量，女性以“自我物化”实现盈利，这样的赚钱方式是让女性群体愤怒的。同为女性，大众希望狗头萝莉能够自立自强，不再深陷美的圈套、难以逃脱。
但当一个女性，已经成长于家庭迫害、职场迫害的淤泥，形成了单一的价值渠道，又因为欠缺法律知识，被大资本集团施以大额赔偿，陷入债务危机……这时，她“选择”，服从父权社会规则，用“擦边”的方式，企图脱离自身窘境。这是否，真的那么不可原谅？
换言之，当活着已不容易，尊严，又是否必须？
此时，我们要指控的，或许并不是一个女性“为了活着放弃尊严”，而是前置问题——到底是什么，让她无法活着？
透过她的自述，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现在，乃至未来仍会发生的事——男性亲属猥亵幼女后，未成年人保护系统的失灵；职场性骚扰发生后，系统的不作为；色情产业对女性身体的消费、性剥削的屡禁不止；不绝于耳的荡妇羞辱……
这些结构性压迫，并不是通过单个个体就能够解决的，而需要一个运转良好的社会提供保护与承接。
在狗头萝莉被找到后，许多男性网友纷纷在微博上分享，自己曾在KTV，听到过和她差不多的故事，以此来讽刺、嘲笑担心她的女性网友：你们恐怕被割了韭菜，如此轻易就上当受骗。
男性网友分享的KTV故事丨图源：微博评论区
但他们或许没有想过，这些被他们嗤之以鼻的“通用说辞”，这些个体倾诉的故事碎片，就是一些女性的真实生命。他们只是指点、观赏、路过，往她的身上吐几口唾沫，试图让她无法翻身，以让自己“好女人裁判“的位子不那么岌岌可危。
而与此同时，一些以女性为主的、主动靠近狗头萝莉的粉丝，那些关心狗头萝莉的网友，冲破了强加在她身上的，圣母与荡妇的枷锁。
女性博主对事件的讨论| 图源：微博
她们不听从男性的判决，将女性归为哪边，也不以“我不是她”的发言，将自己置于道德高地。她们以同为女性的身躯，感受、支撑，因为随时可能重叠的人生，愤怒、诘问。
这三天，我们看见了狗头萝莉，看见一个女性的“选择困境”，却用“责任自负”，忽略了创造困境的缘由。
我们不愿看见，那一句“她本可以”的评价，而是期待打开，那一条“她可以”的通路。
或许这样，我们和她们，才能走出这“步步选，步步错”的循环。在“圣女”与“荡妇”的选项前，转身问问背后：是谁出了这样的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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