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9日上午，湖南醴陵市王仙镇，上学时间，汤其雪在国道的T型路口指挥交通。（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王仙镇和那些散落在中国72条国道两侧的城镇太过相似。
沿途是二到四层高的预制板楼房，外墙在风吹日晒后褪成灰扑扑的麦秆色。这里饱受大货车的噪音和尾气之苦，车轮卷起尘土混杂柴油尾气，如影随形，让人难以看清小镇的本来面目。只有红色和蓝色的店招显眼，大多关于轮胎维修、适合乡道的摩托和让人“吃一口就忘不了”的湘菜。
人们很容易觉得，这个湖南东部与江西交界的小镇，诞生于106国道的修建。
但这不是事实。在没有国道的年代，王仙镇就聚集了醴陵市几家知名瓷器厂。一直以来，醴陵瓷器被称为红色官窑，这里生产一种带盖和把手、绘有兰花或牡丹图案的茶杯。这种釉下彩茶杯被称为“会议杯”。王仙人很骄傲，他们的瓷泥矿储藏量很大。
2004年106国道开通，大货车装上一车车印着花卉的釉下彩瓷器，运往全国各地。
车流激增，生命也成为易碎品。在王仙镇，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都分布在106国道附近，而这些路口都没有红绿灯。当地一位即将退休的小学校长称，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每到放学时，他都害怕电话响起，“通常预示着坏消息”。
2006年，两名摩托车上的中学生在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中丧生。
几天后，王仙镇的人们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上了106国道。学生要过马路时，这个男人会忽然跳到马路中央，用短促焦急的哨声和蹩脚费解的手势，有时是用自己的身体，拦下一辆辆货车。很多人认为他的精神出现了异常。
16年间，男人的胸腔受伤两次，缺席了9位亲人的弥留时刻。但没有一个学生的生命在106国道上被碾碎。
编号LLXG170
65岁的汤其雪个头依然挺拔，头发浓密，满脸的皱纹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位慈祥的农民。
他早已学会停车和直行两个手势的使用方法。在这个不到40平方米的国道路口，他拥有四个小时的绝对权力。
他还练就了一张“执行公务”的面孔。即便刚刚还与他互开玩笑的好友，在路上也不敢与他寒暄。
但这样的果断危险重重，任何一个观察汤其雪护学全过程的人，都会对他从未被车撞上感到惊讶。
在T型路口，每当有载着学生的摩托要转弯，汤其雪就从路肩往前斜跨一大步，像芭蕾舞者跃至道路中间。他的白色回力鞋似乎从不休息，一直悬着。起舞的瞬间，他左手高举，掌心向外，这个动作示意停车。
对一些反应迟缓的司机而言，汤其雪的忽然出现或许是某种惊吓。一天上午，一位女司机停车慢了一些，汤其雪误以为她要硬冲，立马掏出手机拍照，对方赶紧做出求饶的手势。
周围人见怪不怪，甚至一些人会牢牢盯住他，生怕意外发生。国道旁一家售卖摩托车的店铺开了十多年，每天那两个固定时间段，店主从店里望出去，目光越过排列整齐的银色摩托车，看着汤其雪。
“刮大风，下大雨，都没落下。”张姓店主啧啧称奇。
这位壮实的摩托店老板，颇感自豪的遭遇是，2021年2月发生的一次冲突中，他很快跑到汤其雪身边表达支援。
有人不喜欢一个普通小镇居民能在这里拥有绝对权力。在王仙社区党委书记周伟的印象中，那次，一名货车司机硬要冲，“汤老师不让，结果那人下车打了他”。
汤其雪穿着一身交通协管员服装，编号LLXG170。按照他的说法，那是十多年前，交警部门担心他在护学过程中受伤而专门送的工作服。汤其雪曾经的同事、现任碧山小学校长的朱群英则记得，直接的触发事件也是一名试图强行冲卡的司机，司机嘲讽这位小学老师没办法给自己开罚单。
“汤老师那次比较生气，跑到交警队要求给对方开罚单，后来交警队就给汤老师发了一套衣服。”朱群英记得。
但穿上协管员服装的汤其雪反而变得更小心翼翼。2021年那次冲突中，他不敢还手，而是趴在地上大声呼喊“打人啦”。理由是，“穿上公家的衣服，就要注意形象”。
张老板就是在那时冲了出去，还有更多义愤填膺的居民，“把司机团团围住”。一位社区工作人员称，不少人还“替汤其雪还了手”。
其实，小镇居民并不担心闹事的司机，相反，当一台时速60公里的钢铁机器飞奔起来，很多事情是人无法控制的。
2019年和2020年，汤其雪手持的钢管两次导致他胸骨受伤。
那是一根挂着红旗的中空铝合金钢管，学生过马路时，管子被放下，阻拦车辆前进。但如果管子不小心挂上某辆货车的底盘或车身，车辆启动时，极容易产生一股人难以匹敌的强后坐力。
2022年9月29日，湖南醴陵市王仙镇，汤其雪展示他到学校开展交通安全培训的教具。（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为什么不能安装红绿灯？”一些居民认为汤老师的遭遇是个悲剧，“让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每天站在那里”。
周伟很早就考虑过这个提议，据他称，不久前，市交通运输局等部门又凑到一起，研究在校门口架红绿灯的事。研究的结果是，“200米不到的距离有两个路口，况且路窄，架上红绿灯可能更堵”，周伟说，“如果是三车道就好了”。
现在，这位社区书记把希望寄托于另一个基建项目：重新启用老的106国道，分流车辆压力，“很多大车可以走那条路”。
但这需要当地自筹20%的经费，周伟感到压力很大。
汤老师
在王仙镇，汤其雪拥有很多个称呼。
王仙中心小学的学生叫他“汤老师”。同事们则喊他“雪公”，在当地方言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得上这个称谓。一天，当汤其雪照常在国道上执勤时，附近寺庙的僧人恭敬地摇下车窗，双手合十，尊称他为活菩萨。
如果汤其雪在教师岗位上兢兢业业一辈子，或许与“活菩萨”毫无关系。计划经济时代，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辗转于小镇周围的各个村小。上一天的课，能挣到十个工分，就当地的生产水平而言，相当于四盒火柴或者一斤柴油。直到1999年，他完成了株洲师范学校的函授课程，才来到王仙中心小学。
2006年，这个男人49岁，正值壮年。他深受学生的喜爱，关系要好的小男孩会直接伸手拔掉他头上的白发。他还掌握炒粉的秘诀，虽然这道湖南小食只需依次在滚烫的油锅中投入鸡蛋、豆芽和米粉，但他与妻子经营的早餐店总是顾客盈门。
那年暑假的一天，汤其雪记得是下午三点，买菜回家的路上，他目睹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
国道上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两名骑摩托车的学生撞上了西侧的电线杆。血肉模糊的现场以及孩子父母的哀嚎让汤其雪陷入极度错愕，那是他教过的两个男生，当晚，汤其雪变得很沉默。
在床上辗转反侧之后，汤其雪把车祸的元凶归结于道路本身，笔直的国道连通了太多意料之外的路口，“他俩一定是想避开路上的某辆车”。
16年过去，他仍然坚定于这个想法。
不到200米的距离内，王仙镇的小学、中学和幼儿园，都分布在106国道东侧。小学和中学共用一个T型路口，幼儿园更与发生事故的十字路口相连。两个路口都没有红绿灯。
实际上，乡村学校交通安全长期是教育者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1990年代以来，王仙镇的小学会将每个班的学生按照家庭住址，分为不同的“归家队”。队长通常是路程最远的人。放学后，队长要带着小队成员回到各自家中，并记录沿途发生的情况。谁去玩水、谁在路上打闹这样的信息，第二天一早将会以记录表的形式交到班主任手中。很长一段时间内，时任王仙中心小学校长袁巧生还要为表现优异的队长颁发奖状。
2006年暑假那次事故的第二天一早，汤其雪向妻子和两个女儿宣告，自己要去“护学”。
这个词或许来自这位小学老师的突发奇想，也可能来自他看到过的只言片语。简而言之，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下午四点到六点，上学和放学的时间，他都到106国道上指挥交通。
“106！多危险啊！”所有家人都反对，他们听过、见过太多发生在106国道上的车祸。
家人尤为担心那些醉醺醺的司机。那一年，交警系统第一个酒精实验室才刚刚在北京成立，与如今几秒钟就能判断是否酒驾的手持检测仪不同，送到实验室的样本最快要40分钟才会有结果。
没人能劝得住汤其雪，面对那些他认为对的事，这位慈祥的老师固执得很。他先向袁巧生提出，把他的课程调到远离第一节课和最后一节课的中间时段。然后，到小卖部花五毛钱购买了一个铁质口哨。又过了几年，他还把炒粉店关了，并将炒粉秘诀传授给了一名学生。
2006年9月，开学的第一天，这个身穿白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早早出现在106国道通往学校的路口。
太阳渐渐升起，国道上车辆川流不止，车尾掀起的风沙让人不容易睁开眼睛，学生从四面八方过来。汤其雪跨步至道路中心，他用力挥舞着双手，憋足了气吹响哨子。
就在试图让车辆停下来的那个瞬间，这位从没接受过交警培训的小学老师发现，司机们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这件在他眼中无比庄严的事情，在其他人的回忆里却“宝里宝气的”。
在当地方言中，这个词代表着神经质。
小镇
在王仙镇，护学这个词仍专属于汤其雪。但近年来，护学岗逐渐在不少地区推行，据醴陵公安发布的消息，2022年9月开学时，当地警方已配齐512个护学岗。
汤其雪没想过什么时候结束执勤生涯。但这位受过两次伤的老人不得不面对年老体衰的生理规律，以及右眼的眼疾。王仙中心小学的家长们，如今商量着组建护学队，接替他的工作。
16年过去，中年男子成了退休老人，并且受到诸多敬爱。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人都认同，王仙人可能不认识书记、镇长，但不可能不认识汤其雪。
过路司机们会鸣笛致敬，有的干脆停下来摆手敬礼。9月底的一天上午，一个摩托车司机因为没能和汤其雪问上好，在跑出几十米后，专程调头，回来向他问好。
这位老师的领导者气度与其说是他自然流露的，不如说是小镇赋予他的。汤其雪在106国道旁跨步行走时，居民会接连前来问好，但他从不会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姿态，相反，他朝每一位居民问好，然后握着他们的手。即便他其实并不是一名真正的警察。
他自有一套辩证逻辑，包括那些硬闯的司机在内，“都是他们成就了我，没有他们，也没有我汤其雪了”。
2022年9月29日，湖南醴陵市王仙镇，繁忙的106国道。（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2017年退休后，除了受伤的日子，汤其雪有更充足的时间护学了。这间接造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就在2017年左右，王仙中心小学再也不需要归家队了，“有汤老师帮我们把关最危险的那段路”。袁巧生说。
他还会骑上摩托，到附近的乡镇学校，要求校长安排自己上一节交通安全课——免费的。最远时，他骑车到过60公里外的浏阳市。
相较于被爱戴，汤其雪更愿意说的一句话是，“16年来，没有学生在106国道上失去生命。”
为了护学，汤其雪错过了9位亲人的弥留时刻，朋友聚会通通排到下午6点以后，作为外公，他从没送过外孙上学。
王仙人回报给这位小学老师的是一种有格调的生活。
他吃饭、买水、坐客运大巴，没人愿意收他钱，一位卖纸钱的老板还曾要塞给他钱，以表达某种支持。他某次住院时，王仙中学的学生巫瑾还在念小学，她记得，升旗仪式上，校领导号召同学们“带着鲜花去医院看望汤老师”。
2022年9月底一个夜晚，汤其雪久违地有了一次时间充裕的聚会，地点在邻镇。当晚在106国道旁，朋友的车远远开来，就像某种肌肉记忆，他跃至国道上，做出靠边停车的手势。
和友人的聚会，汤其雪不喜欢吃饭，更不喜欢喝酒，他关心饭后活动——唱歌。
那是一个只有大厅的老式歌厅，红木色柜子里摆着假花，听众可以借来表达对歌者的喜爱。这种乡镇歌厅只喝茶，主要的客户群体是一些快退休的中年人，他们唱的歌中充斥了“老公”“老婆”这样的字眼，歌曲MV的画面则来自1990年代几部著名的韩剧。汤其雪对这样的歌不感兴趣。
服务员知道他的品位。歌厅老板娘提前为汤其雪点了他最拿手的两首——都是关于国家如何富强。
和其他所有人不同，汤其雪在高歌之前，要发表一段感想，老板娘也知道这一点，提前按下了暂停键。他祝大家国庆假期愉快，并送出标志性的祝福：“注意安全！”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全场最多的花。
一位普通的小学老师为何能坚持16年？王仙镇真正的领导者周伟觉得，这是因为王仙民风淳朴，居民团结，能给汤老师很多正向反馈。
而汤其雪说是他发自内心地喜欢学生。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16年间，一个电话就会把汤其雪喊去协助处理交通事故，有时还要去处理家长里短，他就像一位真正的乡绅，但从不动用自己真正的权力，在穿上协管服的十多年里，他从未给任何一辆车开过罚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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